《三体》电视剧,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控烟宣传片

谁能想到,一部享誉世界的科幻巨著,开篇第一幕是控烟宣传。

《三体》第一部,第一页,史强与汪淼第一次见面:

“请不要在我家里抽烟。”汪淼拦住了他。

 “哦,对不起,汪教授。这是我们史强队长。”年轻警官微笑着说,同时对姓史的使了个眼色。

“成,那就在楼道里说吧。”史强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手中的烟几乎燃下去一半,之后竟不见吐出烟来。(也就是说还是在室内吸烟了。)

就这样,史强这个“浑身烟味”、粗手指头被烟熏黄的粗犷而不顾他人感受的老烟民形象,栩栩如生起来。此后出场的不少人物都是烟民,烟成了丰富他们人物形象的道具,也是烘托人物心情、渲染对话气氛的背景。

但是,在《三体》电视剧里,烟民(基本上)只剩下史强一个,而史强没能在镜头前成功吸上一口烟。

《三体》电视剧第1集,9分50秒:史强第一次到汪淼家,汪淼制止史强点烟,史强面露惊诧,误以为汪淼介意的是在他家不能抽烟,提议在楼道问话,汪淼指着楼道的控烟提示表示楼道也不能抽。最终,史强的烟没能抽成。

如果说,其它影视作品是出于遵循审查规则、避免不能评优而尽量删减了吸烟镜头,那么《三体》电视剧就是一部超额完成任务、实打实的控烟宣传片。

一、《三体》电视剧中的原创情节

除了第一集史强初见汪淼,第28集将侧面描写丁仪刚吸过烟的情节替换为他在雨中吸烟斗,同样是第28集众人讨论“古筝行动”方案时美国海军陆战队上校斯坦顿成为剧中唯一一个(符合原著描写)在室内吸烟的人物,第30集史强带着汪淼和丁仪到麦田看虫子时点燃斯坦顿赠送的雪茄(符合原著描写),剧中还有如下片段出现了原创的与吸烟相关的情节:

第6集,1分59:常伟思制止史强在讲战友故事时抽烟:“屋里不许抽烟。”

——此时史强对于常伟思的制止几乎没有反应而是停下点烟动作接着讲故事,我们可以归因为常伟思是领导所以史强习惯性服从,也可以归因为之前汪淼已经提示过所以史强已经不再奇怪有人会介意二手烟。

第10集 18分25秒:常伟思和史强在作战中心室外吸烟,但镜头规避了所有吸烟的动作,只展示手持香烟。

——剧中这里的设定应该是吸烟区,但实际上这个区域是室外休息区,有很多的座椅,座椅上都贴了“禁止吸烟”的标识。这是违和之处,但好在是室外无人的情况。

第12集11分54、12分03、17分40秒、18分11秒、26分10秒:史强要替汪淼接孩子,汪淼嘱咐两次不能在他女儿面前抽烟,接到汪淼女儿后,史强三次想抽烟均被孩子劝阻。

——这一集的控烟宣传力度达到巅峰,五处情节都是原著中没有的,但因为孩子的介入而合理,这或许也是电视剧将原著汪淼的儿子改编为女儿的初衷。结合原著中汪淼是前烟民后戒烟成功,为汪淼加上“女儿奴”的标签,得以把他对烟草的反感刻画得更加合理。

第26集 20分50秒:史强得知遭遇核辐射后身体状况堪忧,向徐冰冰索要香烟,徐冰冰以“医院不让抽烟”为由拒绝。

——此处史强也只是叼烟,并未点燃。尽管是为了合规而做的处理,但从人物心情角度看,叼烟配合空洞眼神的表演,其实比苦闷抽烟要更引人共情。

第28集23分59秒:汪淼盯着丁仪撕开的香烟过滤嘴思考微观粒子中包含的高维空间时,女儿一把抢过过滤嘴向妈妈控诉了两遍:“妈妈,你不要让爸爸抽烟。”

——此处情节可以视为汪淼的女儿是在巩固汪淼的戒烟成果,让人不禁感叹,人类挣脱尼古丁奴役的希望的确是在下一代,因为下一代的高可塑性尚存。

第28集26分53秒:史强和汪淼完整复现了初次见面的场景,汪淼提醒史强不能在他家和楼道里抽烟。

——从原著和电视剧的角度,史强的这次有意为之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两个人的人物关系的确从起初的史强看不惯汪淼作为知识分子缺乏血性(史强将汪淼的联系方式备注加上了“怂”一字)、汪淼看不惯史强作为粗人的不体面,发展为到后来二人建立起战友般的情谊。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12集26分10秒史强在卤煮小馆陪孩子吃饭被劝阻吸烟的情况非常特殊,有特意进行控烟宣传的意图(实际上孩子介入的两集四次都有特意为之的感觉)。因为除了陪孩子这一次,剧中史强和汪淼、常伟思、徐冰冰都到过这家小馆,也到过其他餐馆、汪淼的办公室、沙瑞金的实验室,包括在原著中烟雾缭绕但剧中清爽干净的作战中心和自己的办公室,史强都没有过抽烟或者想要抽烟的镜头。

更进一步的是,在第28集史强和汪淼完整复现初次见面的场景,完全就是在重演开篇的控烟宣传,剧中这一原著中并不存在的情节恰恰就是控烟宣传的内容,很难不让人认为这是一次十分刻意的“昨日重现”。

另外,史强除了在室内没有过吸烟镜头,在杨冬墓地、科学边界聚会的院门外、王府井天主教堂前安慰用3K眼镜看过宇宙闪烁后的汪淼、叶文洁家楼下、汪淼家楼下,甚至每一次开车时,这些室外和独处的情况下,剧中的史强也都完全没有吸烟动作。而剧中的吸烟镜头,除了为符合原著、为情节需要而有必要呈现的,史强在齐家屯打电话给常伟思催要档案时叼烟、于和伟再现“接着奏乐接着舞”名场面叼烟等,要么没有正面画面,要么没有实质性动作。

2019年11月7日,国家卫健委规划发展与信息化司向下属各级卫健委和包括广播电视局在内的其它7个部门下达《关于进一步加强青少年控烟工作的通知》,其中规定要加强影视作品中吸烟镜头的审查。虽然自2007年起,中国控烟协会就已经开始每年对热播的国产影视剧中的吸烟镜头进行监测统计,但上述通知的重磅之处在于,明确由中央宣传部和广电总局分别负责播前审查和推荐评优。不少叫好又叫座的影视作品正是因为这样罕见、清晰又有力的抓手而失去评优资格。

我们可以想见,《三体》电视剧的控烟力度之大,也与这一通知不无关系。但编剧植入劝阻吸烟情节的“刻意”,已经不仅仅是出于合规,而是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借这部热播剧做出了多次、形象、贴切的控烟宣传。

二、《三体》原著中的“烟火气”

汪淼第一次到作战中心开会时,看见烟雾像晨雾般在半空浮了一层。

丁仪用台球类比和汪淼谈论粒子碰撞时,点上一支烟说:“我们总共进行了五次试验,……

叶文洁在林场被白沐霖陷害后,连长喷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烟,看着地面说:“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们没把你当外人。……谁想到,你竟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汪淼用3K眼镜看过宇宙闪烁后,绝望的哭泣被身后的一阵笑声打断,他扭头一看,大史站在那里,嘴里吐出一口白烟。一番谈话过后,他接过大史递来的一支烟,点上后,抽了戒烟几年后的第一口。

汪淼第一次见过申玉菲后,回到家已是深夜,在小区的门口,一辆黑色桑塔纳紧贴着他刹住,车窗摇下,一股烟喷了出来,那是粗壮的身躯将驾驶座挤得满满的大史。

魏成报案时大史在抽烟,申玉菲命案现场也是,关于古筝行动的会议上,大史甚至从会议桌上的烟灰缸中拣出一只雪茄屁股,点上后抽了一口。

“刘星他爸胡一统”在三体网友聚会时,用的是一只很精致的烟斗;齐家屯的村妇们有几个举着铜烟袋锅儿的;西北山区村庄的生产队长后来升了村长,用“你法我笑”的态度说伊文斯种的林子不受《森林法》保护的时候点上了一支烟;叶文洁被抓受审后,丁仪把手中抽尽的烟蒂扔向远处用来类比十一维空间。

此外,“陆振华”饰演的叶哲泰也用烟斗,“以一当十”的徐冰冰是一个反感烟味而不想和史强多待的人。

在电视剧尚未演绎的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大男主罗辑与史强的大部分碰面场景都是烟民间的交流;另一位面壁者雷迪亚兹也是烟民;PIA局长、程心的老领导托马斯・维德专抽雪茄;太空军政治部工作会议后,常伟思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室中也点上一支烟,烟雾飘进一束由窗户透入的阳光中,像是燃烧起来一样。丁仪在冬眠两个世纪后的时代已经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品味其中竟然还残留着的烟味,只是那烟味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到了第三部《死神永生》,就只剩下两位新登场的烟民:

北京天文台的何博士把星星卖给云天明时默默地点了一支烟,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威慑纪元苏醒的公元人、澳大利亚土著弗雷斯,在大移民时期收留过程心。在程心失眠的深夜里,她轻轻走出房间,看到门厅的台阶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烟。

在程心要求托马斯・维德停止抵抗、遵守诺言,后者被拘禁并判处死刑后,一出羁押室的门,程心就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机,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咳嗽,看着白色的烟雾在首都的太阳前袅袅升起,像三个世纪的岁月一样在她的泪眼中消散。

除了分别用“烟盒大小”、“香烟长短”来形容过物体,第三部再无与烟相关的描述。

一、二、三部塑造的烟民、只抽了一次烟或者反感烟味的人物,从11个人,到7个人,再到3个人,对应《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到《死神永生》三个越来越宏大的叙事话题,可见时代越向前进而话题越深邃、人物形象越饱满而思想越丰富,刻画一个人越不需要烟草这样的东西来作为助力。

  • 第一部:汪淼、徐冰冰(反感),史强、丁仪、连长、村长、三体聚会上的老者、村妇、叶哲泰、爱因斯坦、美国海军陆战队上校斯坦顿(烟民)
  • 第二部:罗辑、史强、丁仪、雷迪亚兹、托马斯・维德(烟民),常伟思(只一次),破壁人二号(通过毒死了金鱼间接描述)
  • 第三部:何博士,弗雷斯(烟民),程心(只一次)

遗憾的是,程心唯一一次抽烟的情节,依然是借烟来体现人物内心的复杂心情,尽管此处是把雪茄作为托马斯・维德的个人符号,和程心试图进入其精神世界的唯一联系,但难免会让一部分读者误以为哪怕在刘慈欣的遥远想象中,烟会一直是人类在咀嚼痛苦时寻求麻木自身的不二之选。

考虑到刘慈欣本身是一个老烟民,但又在《三体》开篇就借助汪淼降低了烟民的地位,烟或许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个工具,为写作获取灵感、为人物塑造形象而已,但愿他有借由这一工具对劝导烟民走向健康生活方式从而走出大众反感的预期。

三、除了生存,没有什么戒不掉的瘾

即便是三体粉丝里那些记忆力超群者,在回想《三体》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情节时恐怕也只能在刘慈欣的宏大叙事、深邃构想中首先想起“古筝行动”、“阶梯计划”、太空移民遇见的四维空间墓地“魔戒”、云天明的童话故事等这种粗颗粒的内容,至于那些海量细节和细腻表达恐怕很难在向非读者推荐时涌入脑海。

此次《三体》电视剧对原著的成功视觉化,相信会激起不少粉丝再次重温原著的热情。而这时大家翻开第一页,应该能注意到全书的第一个细节:

汪淼第一眼就对来找他的警察没有好感。其实那名穿警服的年轻人还行,举止很有礼貌,但那位便衣就让人讨厌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穿着件脏兮兮的皮夹克,浑身烟味,说话粗声大嗓,是最令汪淼反感的那类人。

纵然汪淼与史强的关系在后来升级为“战友”,起初汪淼对史强的印象也有些以貌取人,但不可反驳的是,在刘慈欣的描写中,吸烟是一个令有正确健康观念、一定知识水平、遵守道德规范的人群所反感的不良习惯。这一描写落笔于2006年那个戒烟概念都不那么普及的年代,更不要说定义室内吸烟是一种陋习。而《三体》电视剧选择两次呈现二人围绕吸烟展开的这段情谊,辅以更多原创的、刻意的宣传控烟情节,似乎是在回应刘慈欣早萌芽的超前健康意识,让后来的人在烟草或许已经消失、在我们眼中作为科幻小说故事背景的未来时代,回过头翻看这个时代的科幻影视剧里程碑式“史料片”时,生发更多对成瘾性体验的思考。(只是这份思考里,会让后人也挠头的是,做出那么多刻意的控烟宣传的《三体》电视剧,竟然原创了一处史强用一包中国香烟回赠斯坦顿的情节。第29集7分34秒)

在阅读原著时,我们都会在后续的情节中掉入迷茫的想象空间,而忘记了刘慈欣在开篇就植入的控烟宣传。相对的,《三体》电视剧在吸烟镜头上的处理尽管理想化,但并没什么不好,因为着眼当下的工作往往是“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控烟宣传在内的健康教育是其一,其余万事皆如此。十分的努力或许只能换来三分的落地,但想做事儿的人不会因此不再努力,而是用十二分的努力换取更多的成果,就算只是一只火鸡,又怎样。

《三体》在字里行间提醒我们,把时间拉长到宇宙尺度,不仅人的一生,哪怕人类文明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偶然存在。但是,章北海的理智和程心的不理智代言着人性的两面,而人性的这两面注定了人类在短短的一生中不会停止辗转寻求自身存在的意义,有时认定活着并无意义,有时确信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而人类文明,在这种摇摆中始终坚定一个信念,就是延续下去。

人类文明只要还存续着,人类就摆脱不了瘾的奴役,未来不再求助烟草换取安慰时,也会转向下一种成瘾性体验。只不过《三体》早就告诉我们:其实世间只有一种瘾,那就是生存。

在舆论场上发声

欢迎留下你的思考